5月5日出版的《文艺报》,刊发了庞洁撰写的书评文章《村田喜代子<鲤鱼粥>:对女性生命意志和尊严的礼赞》,向读者介绍并推荐了总社图书《鲤鱼粥》。
书评链接:
http://wyb.chinawriter.com.cn/content/202305/05/content69814.html
全文如下:
对女性生命意志和尊严的礼赞
庞洁
村田喜代子是当代日本文坛最富影响力的女作家之一,作品几乎囊括了日本所有的重量级文学奖项。但相比更多为国人熟悉的日本作家,她在中国的热度并不高,为数不多经常被提及的是她获芥川奖的小说《锅中》,因为这篇小说被黑泽明改编为电影《八月狂想曲》。电影里增加了太多小说里原本没有的成人戏份,弱化了原本书写的“孩子视角”,村田喜代子为此还笔伐黑泽明,作为写作者的“原则”与“性情”可见一斑。
《鲤鱼粥》是村田喜代子最新的长篇小说,讲述年过六旬的主人公香橙女士在丈夫义雄突然被确诊血管瘤后的生活与自我救赎。香橙是一位服装学院的老师,众所周知日本是典型的深度老龄化的国家,小说也提及“年过花甲的这一茬人仍然是这个社会的中坚阶层”,因此即便他们已算是老年夫妻,但面临的诸多问题更像我们国内谈的“中年危机”,作者以平缓、不动声色的叙述来表达生活与内心的暗涌。
村田喜代子的小说素以叙述巧妙和描写生动著称,如日本评论家山本哲也所言,“她的小说里不存在事先设计好的细节”。比如小说的开头有一段对男性后背的描写,“沉默的后背,辽阔宽广的躯体的一部分”,年轻时候义雄后背上隆起的肩胛骨,像一架竖琴,展现出美丽婉约的双曲线。现在,这样的“表情”早已黯淡,“像一块渐次融化的奶酪,变得平滑松软、默默无闻了”。这段引人入胜的描写迅速将读者拉入到经历半生风雨后的婚姻日常情景。年轻时看“脸”,上了年纪时细心观摩伴侣“后背的表情”亦是一种动人的风景,古语讲“少年夫妻老来伴,执手相看两不厌”。可是真正能够身体力行的人却不多,《鲤鱼粥》中香橙夫妇演绎了“老来伴”如何共同面对生活风暴,表面的风暴来自于丈夫突然被查出患有血管瘤,平静乃至乏味的生活日常因此被打破;潜伏的风暴则是香橙作为职业女性和妻子这两个角色相互冲撞时的困境与挣扎。
作品中亦触及诸多社会问题的思考,比如对现代医学的态度。男人查出血管瘤的时候,医院建议立即手术。医生说了一句至理名言:“做不做手术,这是由每一位患者的人生观来决定的。”
一开始香橙的丈夫义雄也选择了在手术前先尝试诸种民间疗法,有一个客观因素是日本的手术都需要提前较长时间的预约,在等待预约的这段时间,似乎“民间疗法”成为了一种“积极”的辅助手段。文中大笔墨描写温泉疗养的情况,“山谷中的浴场,像白色的蛆一样的人。那里寄托了无数人对生的希望”。义雄坚持要去一个偏僻的露天温泉,名曰“地狱河滩”,满地碎石、干涸的河床,阴森可怖。这种环境描写凸显了日本文学独特的温柔、湿润跟阴森。女主人公表达她的担忧与害怕,丈夫显然不理解,埋怨她“你和老公在一起怕什么”。村田喜代子写道:“女人是敏感的动物,和老公在一起,和至亲在一起,有时候更能体验到什么叫害怕。”我们也由此体会到喜代子细腻的情感,这种细腻不只是源于文学训练,更接近女性天然的感触,作为女性读者,也似乎更能与之共情。很多时候,女性的“害怕”确实只有自己才能看见。
在食疗将近八个月后,男主人最终选择了手术切除,手术非常成功。“鲤鱼粥”是一款补血的食材,整个熬制过程极其繁琐,需要十个小时。目的是术前增强体力,长期的素餐食疗病人有可能贫血,这也是男主人术前最后一次的食疗。此前他极度自律地长期坚持食疗和温泉疗养等民间方案,这一切得以付诸实现的前提,是有一个贤惠隐忍的妻子持之以恒协助。香橙说:“我做的杂粮饭,比食谱上多了一份材料,就是我的心情。”
香橙把这种照顾丈夫的过程比作“神与奴仆的关系”,因为患病,他也成了幽居于城堡的“王”,享受家庭中所有的优先级。现在,他的血管瘤切除了,一切又回归正常。小说以妻子的角度开始探讨“接下来我该怎样对待自己”。
香橙女士作为一个服装设计系的老师,这个职业可能天然与“美”相关,她更多的是从美学的角度打量疾病,她在思考外科手术对身体的“侵袭行为”时,也提到中世纪的服装对人的身体的禁锢。包括对身体美学的认知,以及探讨何为身体美学范畴的健康。文中也不止一次描述服装和人体的关系,比如“我们设计的服装并不是穿在玩偶身上的,要想到他们是人,有血有肉有情感”——处处可见她是一位对自己的职业非常敬业、具有高度审美品位的知识女性。
“矛盾”的高潮出现在丈夫手术成功后,他不再是“神”,而是正在康复的一个人。香橙似乎卸下了所有的心里重负,“眼泪夺眶而出”,她终于可以正常地做回香橙,而非“义雄的妻子”了,她也可以不用顾忌他的情绪来表现自己的脆弱了……这种崩溃如弹簧突然松懈,反倒是也已成为人母远嫁美国的女儿一语中的,她对香橙说“爸爸的动脉瘤已经成功切除了,对他已经没有影响,但是还影响着你”。香橙一下子如梦初醒,这个瘤子仿佛确实还长在她心里。
伴随着香橙心路的是小说中几次非常独具一格的梦境的描写,在陪护丈夫期间,妻子总共有过六次梦境。义雄确诊动脉瘤后香橙第一次做梦,梦见丈夫濒死,一个陌生的男子出现在她梦里,她苦苦哀求救他。而此后每一次梦境的出现都在丈夫病情的转折点,甚至有一次,她再度梦见那个陌生的男子,要娶她带她走,把她从这无边的“幽暗”中拯救出去。她在梦中坚定地说:“不,我和另一个男人已经有约定,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这也是香橙身心最疲惫的时候。对丈夫的担忧不仅成了她生活的主题,也成了她梦境的主题。按照弗洛伊德“梦”的理论,似乎暗示了主人公潜意识中的逃离。
最后一次做梦,也就是小说的结尾,那个陌生男子又出现了,还在苦苦找她,呼唤的声音从黑暗中来,“咣当”一声,香橙将身后的门关上了——这个困扰了她很久的梦魇终于结束了,她终于睡着了。
地下的“幽暗之门”作为一种婚姻或现实生活的隐喻,女性如何冲破又如何在其中树立自身?这里便出现了一种温和的女性主义视角。关于“女性主义”的讨论近期如火如荼,上野千鹤子讲过一句话:“女性的苦源自于她是女人这个事实,而男性的苦更多来自于他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真实的生活困局需要每个女性的自省与自我建设,很多时候千鹤子也帮不了你。同为日本知识女性的喜代子在作品中表达的女性主义则要含蓄温婉很多,面对社会与家庭,既没有表达“剧烈对立”也没有隐藏矛盾。
“我必须忘掉些什么,尽快从这种状态走出来,重新面对一个从地狱里返回的老伴。”她讲出这些话的时候,也完成了与生活的自我和解。日常之下涌动的内在世界与充斥着未知的外部世界如定时炸弹。
这个过程中她果敢地选择与生活的诸种矛盾和意外迎面相撞,丈夫的患病推动她获得更饱满的人生体验,当然也包括对痛楚的涵容,村田喜代子以一束微光探照人物的一段特殊历程,进而烛照她的全部人生,使那些幽暗之门一扇扇打开,不动声色地传达了对女性的生命意志和尊严的礼赞。我们更多会看到一个具有传统美德和职业独立精神的女性的内心世界,看到她的自我救赎,看到她彷徨中的力量,她赋予丈夫和家庭“更多的爱”,也给予自己“更多的选择”,折射出女性的自我观照。
中年的婚姻正如鲤鱼粥,需要随时间而来的智慧与胸襟,细心慢炖。
编辑/李宣仪 审核/王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