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五月间，姗姗来迟的春风越过万里长城，来到哈尔滨这座冰天雪地的城市。说到春阳的神奇，大抵黑龙江人体验得最深。在春的阳光下，你会发现那些堆积在街道两旁和广场上厚厚的、柔柔的雪，似乎被这从天而降的亿万把无形的春阳之剑刺成了一簇簇锋利的“冰笋”之林。漫步在街上，那冰雪消融的湿润气息、那甘甜湿润的风浸入你的肺中，啊，在如此莫大的陶醉与感动中，倏忽间你会有一种小困惑，呵，这一束束冰戟似的银笋不仅仅是春阳的杰作，它们也是在春风的陪伴下共同完成的啊。

是啊，有时候你感觉不到春来了，甚至感觉不到春风吹拂的伏起与律动。然而，你却分明感到她就环绕在你的周围，并遍布整个天地之间，她那凉爽的气息已将整座城笼罩了。我记得宋代的王观在一首词中写道：“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同样的，倘若此时你来到了黑龙江，莅临哈尔滨城，恰好赶上这样晴朗碧阔的时节，那真是一个天大的造化，莫大的幸运。所以，劝君千万不要匆匆地离开，一定要在春风吹拂的街道上走一走。

这样的时节顶好是一个人出门，一个人静静地、款款地走，放下所有灵魂的辎重和生活的琐碎，用全身心去体会那轻拂的风、无声的光，连同那湿润冻土融化的音韵。或许，此时你还穿着冬装，身着厚厚的棉衣，可是，当你走在街上，你就会下意识地解开棉衣上的扣子，摘下帽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整个春天拥抱在自己的胸怀里。呵，那沉醉，那滋润，那畅快，那舒心，真真是难以言表啊。斯情斯景，你或许还记得秋风将城市里所有树的叶子摧残殆尽的样子吗？树上的叶子全部凋零了，只剩下硬硬的黑色枝干，放眼看去，俨然无数把冰冷的铁戟啊。或许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开始期盼这姗姗来迟的春了。

现在，你正走在春风里，沐浴在春的阳光下，你会发现那些曾经铁硬的树冠悄然地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雾”，朦朦胧胧，延伸到城市的尽头。这薄薄的灰绿色的“纱”，在春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柔软地拂动着。若是你走近它们，会发现这柔软的枝条上已经萌生出一排排褐色的小芽苞，密密匝匝，有序地排列着。啊，春天终于来了。

如果你是外乡人，运气又好，赶上了哈尔滨城的第一场春雨，你一定要放下手头上所有的人间俗事到街上去，擎一把玄色的或者透明的伞，一边体验这第一场春雨赋予你的那种独有的梦幻感，一边聆听春雨敲击在伞面上所发出的音乐般的奇妙之声。如此情境，你就是神呵。这“像雾，像雨，又像风”的春雨，悄然地氤氲在无涯的天地之间。正是这细碎的、湛凉的、絮语一般的春雨，滋润着树枝上叶的芽苞，催发着地上青草的嫩芽儿，轻柔地融入到你的心田，你也成了春天的雨，春天的风，春天的嫩芽儿了。

春雨之下，这转瞬之间弥漫了全城的嫩嫩的新绿，给予人的感觉不单是神奇，而是充满生机、充满活力的神圣了。它鲜活地展示着新生命的开始，人世间所有新的目标和新的梦想，就是在这样的新绿中编织而成了。无论是对那些熬过严冬的人们，还是对那些大病初愈的朋友们，抑或是从情感的困境中刚刚走出来的兄弟姐妹，须知，这春风春雨下的新绿是天地造化无私奉献给你的一剂神奇的良药，让你有脱胎换骨的大痛快、大解放。的确，普天之下，只有经历过严冬酷寒之后的城市里的人，才能享受到如此悲天悯人的天泽。

如若你来到了江边，那冰封的江面，在严冬时节也有一两米厚的冰层，曾经奔腾东去的大江似乎被凝固成了冰石般的路，即便是十几吨的载重卡车也可以从江面上奔驰而过。然而，此时此境，冰封的大江在春风春雨的吹拂和滋润下，渐渐地改变了颜色，不再像玉，不再如水晶般晶莹剔透了，而是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灰色，已经在春风的吹拂下，在曾是冰封的江面上泛起一朵又一朵“桃花水”了。

远处传来了沉闷的、让人振奋、让人激动的春雷声。春雨在雷声的陪伴下也渐渐地大了起来，冰封的江面上骤然间发出了脆脆的迸裂的声响，像野马的嘶鸣，亦如无数片大玉的破碎，轰然一声，冰封的江面完全碎了，形成了没有尽头的冰的田，随后，冰田开始运动起来，相衔而行，叠加而出，咔咔，咔咔，彼伏此起，这瞬间崩裂成的亿万块冰排缓慢地向东流去，大大小小，簇簇拥拥，像野马，像浮云，像战场上的战士，像浩浩荡荡迁徙的吉卜赛艺人，构成了奇伟壮观的画卷。我曾经在一篇长篇小说里这样写道：“素冬一过，阳气一拱，拼了命的春风撞开三月门，就在这条江面上大呼大号，大呻大吟，混混沌沌，反反复复……雪也软了，冰也酥了，清亮亮的桃花水一放，水面上漂枯叶子了，冰排儿就要下来了，江风水腥腥的，背后的晚照，圆得正壮。”虽说这样的文字似乎过于强悍，然而这的确是开江的真实写照啊。

每年的春天我定要从客居的海南岛赶回来，就是要观赏这壮丽的风景。思考，浮想，或者什么也不想，站在江岸上呆呆地看着，似乎自己的灵魂都被这浮走的冰排带走了。有时候思索是一种幸福，然而什么也不想，更是一种沉醉，一种享受。

是啊，冬去春来兮，岁月流逝。亲人走了，朋友走了，父辈们也早早地走了，然而只有这自然界、这载冰流去的大江始终与你不离不弃，伴随着你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天的日子。它，才是你永恒的朋友、终生的伴侣啊。

（本文摘自《小院笔记》，阿成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