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笔下的冬天
发布时间:2022-01-23     作者:   分享到:

“贴了半个月膏药,手还没见好“

——萧红《呼兰河传》

冬天下雪了。

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的过着,霜打了,雨淋了。大风来时是飞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样子。冬天,大地被冻裂了,江河被冻住了。再冷起来,江河也被冻得锵锵地响着裂开了纹。冬天,冻掉了人的耳朵……冻破了人的鼻子……冻裂了人的手和脚。

但这是大自然的威风,与小民们无关。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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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在哈尔滨

被冬天冻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药铺,去买二两红花,泡一点红花酒来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红也不见消,也许就越来越肿起来。那么再到“李永春”药铺去,这回可不买红花了,是买了一贴膏药来。回到家里,用火一烤,粘粘糊糊地就贴在冻疮上了。这膏药是真好,贴上了一点也不碍事。该赶车的去赶车,该切菜的去切菜。粘粘糊糊地是真好,见了水也不掉,该洗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还贴得上的。一贴,贴了半个月。

呼兰河这地方的人,什么都讲结实,耐用,这膏药这样的耐用,实在是合乎这地方的人情。虽然是贴了半个月,手也还没有见好,但这膏药总算是耐用,没有白花钱。

于是再买一贴去,贴来贴去,这手可就越肿越大了。还有些买不起膏药的,就拣人家贴乏了的来贴。

到后来,那结果,谁晓得是怎样呢,反正一塌糊涂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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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剧照


“要是晚上熊来了,可怎么跑得掉?”

——李娟《冬牧场》

这次进入冬窝子之前,我最大的顾虑当然也是寒冷。因为当时还有一个传言,说这一年的冬天是“千年极寒”,于是准备工作几乎全放在御寒上了,穿得比所有人都厚,招来牧人一致嘲笑。

当时准备衣物时,恨不能一件衣服有三件的功用,这样,就可以少带另外两件。依这个标准,我打包了一些平日里根本穿不出去的……用我妈的话说:“跟孙悟空的衣服似的。”反正我出现在冬牧场上,本来就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穿莫名其妙的衣服再合理不过。

我拆开一件羊皮马夹,把羊皮缝进一件长棉服里。为了胳膊能轻松活动,又把长棉服的袖子剪掉,这样成了一个羊皮里子的厚厚的长马夹,可惜太瘦了。好友春儿提供了一件她儿子长个儿后淘汰的羽绒衣。小孩衣服往往宽松保暖,行动起来再方便不过,可惜太短了。我还准备了一条无比肥大的驼毛棉裤,一条裤腿可以松松塞进我的两条腿,可惜太长了。穿上后,褶子从脚背一直堆到大腿……不过这样迈起步子来不会很硬,骑马也方便许多(事实上还是打不了弯,自个儿上不了马)。为配合这条棉裤,又套了我妈的长裤。总之里里外外,穿得到处胖乎乎的。我以为穿得胖不会显得矮,可事实上更矮了。为了掩饰这一切,我在最外面笼了一件遮天盖地的皮大衣,一路遮到脚脖子。龙袍也不过如此。

我有一顶不错的绒帽,可惜太薄了。便创造性地把另外三顶不怎么样的毛线帽子套在一起缝在绒帽里面,使之厚达两公分。戴上还算暖和,绝不透风,可惜太紧了,勒得脑门子疼……于是又把帽子一侧剪开,帮衬了一块三角形的厚绒毛布,这下宽松又舒适,可惜,外观又寒碜了。

我还带了睡袋,该睡袋号称能抗寒零下十五度。扯淡。事实证明,零上十五度也抗不了。就算穿戴整齐——大衣不脱,帽子不摘,手套不抹,甚至穿着鞋整个钻进去,也抗不了。但无论如何,好歹是个不透风的东西,大不了在上面再捂一床几公斤重的羊毛被。因我坚持钻睡袋睡觉,从不嫌麻烦,居麻便称我为“麻袋姑娘”。总是说:要是晚上熊来了,可怎么跑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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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李娟

虽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日日夜夜都那么窝囊,但是,没感冒就是硬道理。我对自己的装备还是比较满意的。大家也都不好意思说我什么,只是一到出门时就替我发愁,嫌我带出去丢人。

无论如何,寒冷的日子总是意味着寒冷的“正在过去”。我们生活在四季的正常运行之中——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雳,不是莫名天灾,不是不知尽头的黑暗。它是这个行星的命运,是万物已然接受的规则。鸟儿远走高飞,虫蛹深眠大地。其他留在大地上的,无不备下厚实的皮毛和脂肪。连我不是也里八嗦围裹了重重物什吗?寒冷痛苦不堪,寒冷却理所应当,寒冷可以抵抗。


“把积雪堆在花圃上,比堆雪人更有意义”

——梁实秋《雪》

我年轻时候听说从前有烹雪论茗的故事,一时好奇,便到院里就新降的积雪掬起表面的一层,放在瓶里融成水,煮沸,走七步,用小宜兴壶,沏大红袍,倒在小茶盅里,细细品啜之,举起喝干了的杯子就鼻端猛嗅三两下——我一点也不觉得两腋生风,反而觉得舌本闲强。我再检视那剩余的雪水,好像有用矾打的必要!空气污染,雪亦不能保持其清白。有一年,我在汴洛道上行役,途中车坏,时值大雪,前不巴村后不着店,饥肠辘辘,乃就路边草棚买食,主人飨我以挂面,我大喜过望。但是煮面无水,主人取洗脸盆,舀路旁积雪,以混沌沌的雪水下面。虽说饥者易为食,这样的清汤挂面也不是顶容易下咽的。从此我对于雪,觉得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苏武饥吞毡渴饮雪,那另当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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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写作中

雪的可爱处在于它的广被大地,覆盖一切,没有差别。冬夜拥被而眠,觉寒气袭人,蜷缩不敢动,凌晨张开眼皮,窗棂窗帘隙处有强光闪映大异往日,起来推窗一看,——啊!白茫茫一片银世界。竹枝松叶顶着一堆堆的白雪,杈芽老树也都镶了银边。朱门与蓬户同样的蒙受它的沾被,雕栏玉砌与瓮牖桑枢没有差别待遇。地面上的坑穴洼溜,冰面上的枯枝断梗,路面上的残刍败屑,全都罩在天公抛下的一件鹤氅之下。雪就是这样的大公无私,装点了美好的事物,也遮掩了一切的芜秽,虽然不能遮掩太久。

雪最有益于人之处是在农事方面,我们靠天吃饭,自古以来就看上天的脸色,“天上同云,雨雪雰雰。……既沾既足,生我百般。”俗语所说“瑞雪兆丰年”,即今冬积雪,明年将丰之谓。不必“天大雪,至于牛目”,盈尺就可成为足够的宿泽。还有人说雪宜麦而辟蝗,因为蝗遗子于地,雪深一尺则入地一丈,连虫害都包治了。我自己也有过一点类似的经验,堂前有芍药两栏,书房檐下有玉簪一畦,冬日几场大雪扫积起来,堆在花栏花圃上面,不但可以使花根保暖,而且来春雪融成了天然的润溉,大地回苏的时候果然新苗怒发,长得十分茁壮,花团锦簇。我当时觉得比堆雪人更有意义。


“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

——老舍《济南的冬天》

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觉地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了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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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一家在济南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里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也许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倒反在绿萍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不论什么天气、什么季节,都要高高兴兴”

——梭罗《瓦尔登湖》

人们经常对我说:“我看你在那里会感到孤独的,难免想和人走得更近一些吧,尤其在雨天、雪天和黑夜。”我忍不住总想这样回答:我居住的这个地球,整个儿的,都只不过是浩瀚空间的一个小小的点儿。你想想,遥远的天空那颗星,我们的望远镜根本无法看出它的大小,上面两户相距最远的居民能有多远呢?我为什么应该觉得孤独呢?我们的行星难道不是在银河系里吗?你提的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好像最算不上重大的问题呀。

在我的房子里,我有许多东西陪伴着;特别是在早晨,没有人造访的时候。让我列举几种比喻,也许有一种可以传达出我的状况。与湖里呱呱大叫的潜鸟相比,我不觉得更孤独,就是与瓦尔登湖本身相比,我也不觉得更孤独。请问,那孤独的湖可有陪伴吗?但是,它不仅有蓝色的魔鬼,水中还有蓝色的天使呢,就在蔚蓝的水波上。太阳是孤独的,除非天气恶劣,乌云密布时,天上有时候看起来有两个太阳,不过有一个肯定是假的。上帝是孤独的——但是魔鬼,他就一点也不孤独;他看得到许多伙伴;他有一大批追随者。比起牧场上一根独独的毛蕊花或者蒲公英,我算不上孤独;或者,与一片豆叶、一棵酢浆草、一只马蝇,还有一只大黄蜂相比,我也算不上孤独。我不比磨房溪、风信子、北极星、南风、四月的阵雨、一月的融雪或者新房子里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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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雪景

在漫长的冬季的夜晚,我会接待偶然来访的客人;那时往往大雪纷飞,树林里风儿呜呜鸣叫,一位老资格的移民和最早的领主会来拜访,据说是他挖掘瓦尔登湖并用石头砌起来,在湖边四周栽了松树林;他给我讲述过去时光和新而永恒的故事;我们俩都对付着争取过一个令人开心的夜晚,既有交往的喜悦也有对事物的令人愉快的看法,尽管没有苹果和苹果酒——他是一位最智慧最幽默的朋友,我对他爱戴有加,他留给了自己更多的秘密,连戈菲和华莱也比不上他。尽管人们以为他死了,可是谁都不知道他埋葬在哪里。还有一位老夫人,住在我的附近,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她,我有时候喜欢在她的芳香四溢的百草花园里遛遛,采集一些花草,听听她的寓言;因为她有无比丰富的创造力,她的记忆可以追溯到比神话更久远的时代,能够讲述每则神话的出处,每一个事实是什么来由,因为这些事件都发生在她很小的时候。一位脸色红润结结实实的老夫人,不论什么天气什么季节她都高高兴兴,看样子她会比她的儿女活得更长久。

大自然的纯真和惠泽是无法描述的——太阳、风和雨,夏天的和冬天的——如此健康,如此振奋,它们永远施与我们!如此同情,它们一直施与我们人类,而且如果人为了正当的理由而感到悲愁,那么大自然的一切都会受到感动:太阳的光辉会黯淡下去,风会像人一样叹息,云会落下泪珠,树林会在仲夏脱落叶子穿上丧服。难道我不应该和土地心心相印吗?难道我不是部分叶子和蔬菜造就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