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秦岭记(节选)
发布时间:2022-01-27     作者:贾平凹   分享到:


中国多山,昆仑为山祖,寄居着天上之神。玉皇、王母、太上、祝融、风姨、雷伯以及百兽精怪、万花仙子,诸神充满了,每到春夏秋冬的初日,都要到海里去沐浴。时海动七天。经过的路为大地之脊,那就是秦岭。

秦岭里有一条倒流河。河都是由西往东流,倒流河却是从竺岳发源,逆向朝西,至白乌山下转折入银花河再往东去。山为空间,水为时间。倒流河昼夜逝着,水量并不大,天气晴朗时,河逐沟而流,沟里多石,多坎,水触及泛白,绽放如牡丹或滚雪。若是风雨阴暗,最容易暴发洪涝,那却是惊涛拍岸,沿途地毁屋塌,群峦众壑之间大水走泥,被称之过山河。

白乌山是一块整石形成,山上生长两种树,一种是楷树,一种是模树。树间有一小庙。庙里的宽性和尚每年都逆河上行到竺岳。参天者多独木,称岳者无双峰。这和尚一直向往着能再建一个小庙在竺岳之巅,但二十年里并未筹得一砖一椽。只是竺岳东崖上有窟,每次他来,窟里就出水,水在崖下聚成了池子才止。窟很深,两边的壁上有水侵蚀的虫纹,排列有序,如同文字,又不是文字。和尚要在窟里闭关四十九天。

倒流河沿岸是有着村庄,每个村庄七八户人家,村庄与村庄相距也就二三十里。但其中有一个人口众多的镇子,字面上是夜镇,镇上人都姓夜,姓夜不宜发“爷”音,所以叫黑。黑镇是和尚经过时要歇几天的地方,多在那里化缘。

逆河上行,旱期里都沿着河滩,河水拐道或逢着山湾,可以从河中的列石上来回,一会儿在河南,一会儿在河北。河里涨了水,只能去崖畔寻路,崖畔上满是开了花的荆棘丛,常会遇到豺狼,褐色的蛇。最艰难的是走七里峡,峡谷里一尽烟灰色,树是黑的,树上的藤萝苔藓也是黑的。而时不时见到水晶兰,这种“冥花”如幽灵一般,通体雪白透亮,一遇到人,立即萎缩,迅速化一摊水消失。饭时没有赶到村庄就得挨饿,去采拳芽,摘五倍子,挖老鸹蒜,老鸹蒜吃了头晕,嘴里有白沫。每次跟随着和尚的有十多人,行至途中,大多身上衣衫被荆棘牵挂,褴褛败絮,又食不果腹,胃疼作酸,或怕狼骇鬼,便陆续离开,总是剩下一个叫黑顺的。

黑顺是夜镇人,性格顽拗,自跟着郎中的爹学得一些接骨术后就不再听话,爹让他往东他偏往西,爹说那就往西,他却又往东。爹死时知道他逆反,说:我死了你把我埋在河滩。黑顺想,十多年不听爹的话,最后一次就顺从爹吧,把爹真的埋在了河滩。一场洪涝,爹的坟被冲没了。他幡然醒悟,在河滩啼哭的时候,遇见了和尚,从此厮跟了和尚。

两人逆行,曾多少次,路上有背袝荷担顺河而下的人,都是嫌上游苦寒,要往山下安家。顺沟逃窜的还有野猪、羚牛、獐子、岩羊和狐子。唯有一队黄蚁始终在他们前面,逶迤四五丈长,如一根长绳。到了竺岳,岳上树木尽半人高,倔枝扭节,如是盆景,在风中发响铜音。东崖的窟里出水,崖下形成了一池,一只白嘴红尾鸟往复在池面上,将飘落的树叶一一衔走。黑顺问:这是什么鸟?和尚说:净水雉。黑顺说了一句:今黑里做梦,我也做净水雉。和尚却看着放在脚旁的藤杖,觉得是条蛇,定睛再看,藤杖还是藤杖。

和尚到窟里闭关了,四十九天里不再吃喝,也不出来。黑顺除了剜野菜、采蘑菇,生火烧毛栗子,大部分时间就守在窟外。

一日黄昏,黑顺采了蕨根归来,窟口的草丛中卧着一只花斑豹。有佛就有魔。他大声叫喊,用木棒击打石头。花斑豹看着他,并没有动,鼻脸上趴满了苍蝇和蚊虫,过了一会儿,站起来,就走了。所有寺庙大门的两侧都塑有护法的天王,那花斑豹不是魔,是保卫窟洞的。黑顺一时迷糊,弄不清了花斑豹是自己还是自己就是了花斑豹。就坐在窟外捏瓷瓶。瓷瓶是打碎了装在一只口袋的稻皮子里,他手伸在稻皮子里拼接瓷片,然后捧出一个拼接完整的瓷瓶。这是爹教给他接骨的技术训练,他再一次把拼接好的瓷瓶捣碎,搅在稻皮子里,又双手在稻皮子里拼接。

黑顺的接骨术已经是很精妙了,跟和尚再往竺岳,所经村庄,只瞅视人的胳膊腿。凡是跌打损伤行动不便的,就主动诊治,声明不收分文,能供他师徒吃一顿饭或住一宿就是。和尚在给人家讲经的时候,他坐在柴棚里喝酒,得意起来,失声大笑,酒从口鼻里都喷出来。

一九八八年,倒流河没有发洪水,却刮了两个月热风,沿途的竹子全开花。竹子一开花便死去,这是凶岁。随后山林起火,山上的人更多地顺河去逃难,群鸟惊飞,众兽奔窜。和尚和黑顺行至夜镇,和尚圆寂在那里。黑顺背着和尚依然到了竺岳,放置在崖窟里。崖窟从此再没有出水,但和尚尸体在窟里并不腐败。第二年黑顺依旧来竺岳看望和尚,和尚还端坐窟里,身上有蚂蚁、湿湿虫爬动,而全身肌肉紧致,面部如初,按之有弹性。

消息传开,不时有人来竺岳瞧稀奇,议论和尚是高僧,修得了金刚不坏身。不久,民众筹资,在窟口修筑了一座小庙,称之为窟寺。

黑顺想着自己跟随和尚多年,又到处行医,救死扶伤,也该功德圆满,便在窟寺下的旧池址上放置一木箱,他坐进去,让人把木箱钉死,说:半年后把我放在师父身边。

半年后,有人上竺岳,却见木箱腐烂,黑顺已是一堆白骨。

山外的城市日益扩张,便催生了许多从秦岭里购移奇花异木的产业。有个蓝老板先是在红崖峪发现了野生兰,着人挖了上万株,再往六十里外的喂子坪去探寻。喂子坪是峪垴的一个村子,几十户人家,时近傍晚,四山围合,暮雾阴暗,并没有家家烟囱冒烟,也听不到鸡鸣狗吠。进了巷道,见不到牛粪,乱砖踢脚,两边的院门多挂了锁。随便趴在一家门缝往里看,院子里满是荒草,上房和厢房有倒了墙的,坍了檐的。但村子里竟还有数棵古银杏。出了巷子,是一块打麦场,几座麦草垛已经发黑,碌碡上却生了苔藓。再往北去,眼前陡然一亮,一户人家院外的古银杏合抱粗,三丈高,一树的叶子全都黄了,密密匝匝,鼓鼓涌涌,在微风里翻动闪烁,而树下的落叶也一尺多厚,如是一堆金子耀眼。蓝老板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银杏,看那人家,院门开着,正有三只四只什么小兽跑了进去,而落叶边一头猪在那里拱地。鸡往后刨,猪往前拱,它在土里并没有拱出能吃的草根,嘴却吧唧吧唧响。蓝老板说:若能买得这银杏,你叫一声。猪果然哼了一声。蓝老板欢喜了,又说:再能叫一声,我就买定了。猪又哼了一声。连续问了三下,猪哼了三下,蓝老板搓了个指响,也就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堆放了一摞豆禾秆、一笸篮新拔来的萝卜,一个捶布石和三只小板凳。上房挂着蓑衣、筛子、锄头、梿枷。猫在窗台上洗脸。一只旱蜗牛从墙上爬过时叭地掉下来,没有碎,翻过身又往墙上爬。而捶布石后的一张草帘子上躺着一个人。并没有见到跑进来的小兽。蓝老板觉得奇怪,便叫那草帘上的人问话。喂,喂,你醒着吗?他感觉那人是没有睡着,却不吭声。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蓝老板就坐在小板凳上吃烟,等着那人自己醒来。小板凳咯吱吱响,以为卯松,低头看着,板凳腿湿漉漉的,还带着泥。蓝老板突然间脑子嗡嗡地,一片云雾飘落下来,发觉到这个板凳便是进来的一只小兽。再看那人,那人枯瘦干瘪,就是一块树根呀。还有,捶布石成了山龟,门边挂着的筛子成了猫头鹰,蓑衣成了刺猬。顿时惊骇不已,夺门要出时,门里进来一个老头,身上腰带松着,一头落在脚后。老头说:你来啦!说话的口气和蔼,蓝老板定住了神,呼吸慢慢平稳,回头看睡着的那人就是那人,板凳是板凳,捶布石是捶布石,挂着的依然是筛子和蓑衣,自言自语,是自己眼睛花了。

还都站在院门口,相互问候了,蓝老板说明来意,老头说:这银杏树不卖的。来过几拨人要买的,不卖。蓝老板说:我给你出高价。老头说:多高的价,一百万?蓝老板说:你老说笑话吧。老头说:这是古树,八百年啦!蓝老板说:再古的树也是树么。草帘子上的人翻了个身,还在睡着。

价钱谈不拢,蓝老板并没有离开喂子坪,住到了村东口另一户人家里。那房东长了个噘嘴,在火塘里生火给蓝老板烤土豆,不停地吹火外,就是话多,说村里的陈年往事,唾沫星子乱溅。蓝老板也就知道了以前的村人多以打猎为生,而这几十年,山林里的野猪、岩羊、獾和果子狸越来越少,好多年轻人又去山外的城市里打工,村子就败落了,日子很穷,留下的人只种些庄稼,再以挖药维持生活。到了半夜,喂子坪刮大风,雨如瓢泼,屋外不断传来怪声。房东说:你把窗子关了。蓝老板起身关窗,窗子是两扇木板,一扇上贴着钟馗像,一扇上也贴着钟馗像,他瞧见对面人家后檐下影影绰绰地有人,招呼能过来烤火。房东说:甭叫,它们也不能到火边来的。说完微笑,又低头吹火,火苗上来燎了头发。

连着去和老头谈了三天,银杏树价钱终于谈妥。蓝老板出钱请村人来挖树,人也只是五个人,两个还是妇女。再要出钱让他们把树抬出峪,已经不可能,房东说我再给你寻吧,不知从什么地方就找来了十人。这十人倒壮实,但全说土话,蓝老板听不清楚。银杏树抬出十里,他们说这树越抬越重的。要求加钱。蓝老板应允了,各给了十元。抬到二十里地的溪口,他们歇下来要洗一洗,却嚷嚷脚手脏了用水洗,水脏了用什么洗?不愿意抬了。蓝老板咬咬牙:给就给多些,十五元!但他身上只有二十元的票子,给每个人的时候,让他们退回五元。银杏树继续往峪外抬,还不到五里,路往坡上去,是抬着费劲,他们还要加钱。蓝老板就躁了,说:我这是把萝卜价弄成肉价啊!双方争吵,他们凶起来,把银杏树从坡上掀去了沟底,一声呐喊,逃之夭夭。

蓝老板独自返回城市,又气又饥,去饭馆吃饭,掏出钱了,才发现那些人退回的钱全是冥票,一下子瘫坐在饭店门口,而街道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他痴眼看着,看出那么高的楼都是秦岭里的山,只是空的,空空山。那些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车辆,都是秦岭里的野兽跑出来变的。而茫茫人群里哪些是城市居民,哪些是从秦岭来打工的,但三分之一是人,三分之一是非人,三分之一是人还是非人,全穿得严实看不明白。

蓝老板一阵恶心,呕吐了几口,被饭店的服务员赶了出去。

从仓荆到马池关三百里的古道上,有个广货镇,过去和现在一直都是秦岭东南区域的物资集散地,每天老幼杂沓,摩肩接踵,出出进进着几万人。镇街也讲究,横着两条,竖着两条,形成井字状,而每个十字路口,除了商店、银行、酒楼、客栈外,分别还建有佛庙、道观、清真寺、天主教堂,以及依然在沿用的大大小小骡马、盐茶、药材、瓷器、粮油、布帛的帮会馆。你真的搞不清那么多人都是从什么地方集聚来的,又将要分散到什么地方去。该是怎样的神奇呀,这镇街的前世今生能如此的繁荣!

在众多的帮会馆里,竟有了一家魔术馆。

馆主姓鱼,鱼是镇上的独姓,他的先人在明代犯官事逃至这里就以耍魔术为生,到了十四世鱼化腾,术业炽盛,声名远播。馆地挺长,分两进院,后院楼阁亭台的为家人居住,前院的大场子青砖铺地,有戏台子,雕梁画栋,四边厢廊,峻桷层榱。鱼化腾每每演出,场子里人头攒涌,他神出鬼没,变幻无穷。能从空中抓来一绳,绳在地上断为三截,又自接了,直立行走。能口里吐一股烟,烟变成云,云变成纸,将纸揉着揉着又飞出一只鸽子。能将自己身子移位,甚至把头颅突然滚落,捧在手中。能让空盆子倒出水。能手一指,一只鸡蛋就进入封闭的玻璃瓶中。能穿壁。能隐身。能吹动纸屑,纸屑变为花朵,把整个台子都铺一层。能持竿在人群里钓鱼,鱼活蹦乱跳。能在裤裆里抓蛇,连抓七条蛇。能将自己变成一张照片贴在了墙上,再从照片里走出来。

鱼化腾的魔术不可思议,人们就疑惑他不是人,本身是魔。鱼化腾也不辩解,说:我之所以把魔术馆建在这里,就是让你们见佛见魔。还又说:我就是魔,待一切众生都成佛了,我也发菩提心。

像一件物品看多了正面就要看背面一样,鱼化腾的魔术既然是魔术,人们都希望能知道真相。鱼化腾满足了人们的好奇心,开始表演时,每完成一个魔术就揭秘这个魔术。他在表演换脸,把四个女孩引上台,四个女孩各是各的长相,然后一声响,台上腾起白雾,四个女孩开始穿过一道黑色的布幕。第一个女孩出来,巴掌脸、大眼睛、鼻梁高挺。第二个女孩出来如第一个面貌一样。第三个出来和第二个面貌一样。第四个出来和第三个面貌一样。四个女孩一模一样啊,满场子人都傻了。鱼化腾这才消散白雾,扯开黑色布幕,那里藏着先前的四个女孩,他告诉说这是布幕后换了人,四个相貌一样的女孩是他的外甥女,四胞胎。人们得知了如此这般,哦声不绝,哄然大笑。台子上的鱼化腾继续在揭秘,他要这四胞胎把如何在黑色布幕后的替换再演示一遍。明明看着四胞胎就站在那里,又突然一声响,台子上白雾再起,四胞胎却瞬间消失了,走出来四只鸭子,嘎嘎声叫成一片。鱼化腾是在揭秘中再酝酿和形成了一个更大的秘,使人们目瞪口呆,惊骇不已。鱼化腾笑着说:真相是永远没有真相啊!

鱼化腾五十八岁那年的正月十五,夜场表演升浮。在台子上把一手电筒立着打开,一道光柱竖在空中,他就爬光柱而上。上到两米处,给观众抬手,突然头一歪跌下来。他跌下来趴在那里不动弹,手电光还照着。人们以为他这又是揭秘。二十分钟后,他仍不动弹。有人觉得不对,上台子去看,他一只手伸在口袋僵硬,双目翻白,往起扶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一瓶救心丸,人已经死了。 

从西固山出发,公路一直在半山腰上逶迤,经过木王垭、云仙台、四方坪、洪渠梁,到花瓶子寨,山势险峻,谷峡深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一辆吉普在观音崖侧翻,跌落崖下的万丈深渊。因为不知道开车的是谁,从哪里开来的,要到哪儿去,而深渊里又无法打捞,就不了了之。

三个月后,一个白衣男子来到这里,在路边翻车处捡到了一枚纽扣,然后登岩去寺里住了一夜。天明离开,观音殿的外殿的外墙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终于真的想念你,想去看望你。你会说,滚一边去,能滚多远滚多远。我想能滚到清溪里,正好是炎夏。不恨你,有谢意。僧人和香客看了,莫名其妙。

一场雨,遗落纽扣的地方长出了一朵野菊。数年后,整个崖头、坡上、峡谷里都有了野菊。一朵野菊,指甲盖大的一点黄,并不起眼,而满山满谷,密密实实拥挤的全是野菊了,金光灿灿,阵势就十分震撼。

月亮垭一带,山多挺持英伟,湫又多阴冷瘆寒,沟沟岔岔凡有村寨,不是出高人,就是出些痴傻。则子湾寨的史重阳行医四十年,辑有《奇方类编》,分别二十七门,头面、须发、耳目、口鼻、牙齿、咽喉、心肺、痰嗽、噎膈、脾胃、血症、痢泻、臌胀、疟疾、风瘫、疝气、伤暑、伤寒、痔漏、损伤、疮毒、急治、保养、补益、妇人、小儿和杂治,累计治则方剂约八百余种。其选方范围,从头至足,男妇小儿,内外诸证,以及六畜昆虫,无不备列。因医术高明,济世活人,十八个村寨有三十人集资在则子湾寨后的山上为他修亭,作为村子的识标。从此,进沟的人五里外就看到了一个八角亭,琉璃瓦亭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而距则子湾寨八里的高涧村,几十年间不断地有人出山到城市打工,苟门扇始终窝在村里。他脑子差成,没有婚娶,除偶尔干些农活,大多时间都是坐在墙根晒太阳,见人瓜笑。但他消息灵通,方圆十里内,哪个村寨哪户人家过红白事,开饭的时候,他肯定出现。人家倒不嫌弃,认这种人是喜财神,说:你来啦!盛一大碗米饭,多夹了肉,让他去吃。但不能入席,蹴在上房门外的台阶上。

村寨一般人的一生要做三件大事:一是盖一院房子,一是给儿子结婚,一是为父母送终。常常是有人完成这三件大事,得意地说:哈,我现在一身轻了,该享清福呀!可说这话的人,三年五年便丧生了。麦子和苞谷一结穗,麦秆苞秆就干枯,阎王爷不留没用的东西还在世上。村寨里的人大多勤劳,早早完成了任务,村寨里也就很少有七十以上的人。而则子湾寨的史重阳八十四岁了还活着,高涧村的苟门扇差一月也七十三了。

史重阳六十四岁时亲自上山采药,开始撰写《秦岭药草谱》。越采越觉得秦岭无闲草,越写越觉得自己觅寻和采集的不够。从七十岁起,每年腊月三十晚上,吃过年夜饭,他伏桌做三年规划,第一年去熊耳山采药,第二年去白马峰采药,第三年去虎跳峡采药,并每一年从一月到十二月,如何采药,采了药炮制,如何制作标本,如何试验药效,如何记录撰写,安排得满满。三年规划实施过了,再规划下一个三年。他已经规划到了一百二十五岁。总觉得事情多,忙不完,而眉毛胡子全白了,竟精神抖擞。

苟门扇呢,还是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村里的男劳力几乎都去了山外的城市,他就成了守村人。养了一只狗,狗和他一样瘦骨嶙峋。他站在太阳下要晒汗,问狗太阳能把什么都晒干了,怎么晒不干汗?狗卧着打盹,不理他。他拿了炭去河里洗,问狗炭怎么洗不白?狗又卧在那里打盹了,梦里有了呓语。他看见树上开花,说树开花是树在给他说话,但树上有许多谎花,那是树在说谎话。

一年的端午节,则子湾寨有人结婚,苟门扇赶了过去。吃饭的时候,见众人都在问候一个老者,他打听那是谁,旁边人说名医呀。你不认识?他是不认识,便走近去,说:你是名医?你姓啥?史重阳说:我姓史,你贵姓?苟门扇哦了一下,说:不能说,不能说,说出来不好。史重阳说:有什么不好的?苟门扇说:你姓史,我姓苟,狗吃屎哩。大家没有笑,把他手里的碗夺了。

后来,史重阳免费给苟门扇开药治病,苟门扇嫌熬出来的药汤难喝。史重阳又配了药酒。苟门扇贪酒,喝醉了吐,狗就吃他吐下的。喝了三个月,狗是死了,苟门扇没事,只是病治不好。

…… ……

五十二

玄武山虽小,却是界山,东北三合县,西南商水县,东南丹阳县,山上的鸡一叫,三个县的天都亮了。武来子家里养鸡养狗也养猫,没有养猪,因为他是阉客,常年在方圆十里的村寨里阉猪,割下的东西归他,是不缺肉的。

阉客的行头很简单,就是一把小刀,配有精美的刀鞘,别在腰里,再就是一辆自行车,车子已经老了,除了铃不响浑身都响,车把上竖着一根铁丝,上边系了红绸条。从玄武山到别的村寨几乎都是些土路,哪儿上坡下坡,什么地方弯大弯小,路边长着松树还是槐树,石头是立着趴着,上面长不长苔藓,他没有不熟悉的。黑夜吃饭,筷子不会把饭送到嘴里,而云雾封山的时候,他仍在土路上把车子骑得飞快,看不到车身,声音是叮里咣当响,待云雾飘过,偶尔的稀薄处,铁丝上的红绸条会冒出来,像火苗子。

阉了二十年的猪,他清楚各村寨总共有过多少猪,每头猪又都长得如何。一般人看猪,猪都是一个样的,其实也分丑陋俊朗的猪和相貌平平的猪。每个猪上世,命里必然带着糠的,所以它们都被圈养,差不多的人家也就圈养一头或两头。生来的猪也必然身上带着那东西,但人们不允许它们都能繁殖后代或寻欢作乐。村寨大的专门有一头种猪,小的村寨二个三个合起来也专门有一头种猪。种猪吃喝之外唯一的工作就是配种,不论道德,不讲伦理,为配种而配种,那已经不是一种高贵和享受,成了负担、痛苦、遭罪。那么,除了极少数的草猪留养要生崽外,大多数的草猪和所有的牙猪就得挨阉了。那是将它们摁倒在地,用绳索将四条腿固定在两根木棍上。如果是牙猪,薅住卵子,刀子划开,将一颗肉球挤出来,如果是草猪则在肚脐边开口子,勾出那像肠子一样的卵巢。然后是缝合创口,抹上盐,再抓一把灶灰撒上了,一切完毕。这些牙猪草猪都分别圈养,或许并没有条件繁殖,但不阉割,它们会冲动,有欲望,想入非非,烦躁不安,被阉割了,够蠢的猪更蠢,就无思无虑地吃喝睡觉,好好长肉了。

武来子觉得自己的事业太重要了,他到各村寨去当然受到尊重,除了收取工费钱,拿走阉下的那些肉也是应该。他骑着自行车就唱山歌:搂着姐儿亲了个嘴,肚里的疙瘩化成了水。

二〇一五年的七月初五,武来子去牛角寨阉猪,返回时阳光普照,鸟语花香,他把自行车骑成了一股风。在茨沟的那条下坡路上,突然看到前边有一头猪,他忙往右拐,那猪也往右跑,他再往左拐,猪又往左跑,躲不及了,车头一拧,冲出路面,车子和人掉到十丈下的河滩就昏过去了。醒来后,看见了自己在一堆沙上,而离沙堆不远就是一大片石头,背笼大的箩筐大的白石头和黑石头。他说:爷呀,我得给沙堆烧香!却觉得石头都在动,是卧着站着的一群猪,再看,那群猪又是白石头和黑石头。

但武来子还是摔伤了,他十多天里小便尿里都有血,就待在家里养着。亏得家里箱底子厚,吃了睡,睡了吃,很快就一身肉。老婆开始嘟囔起来,说地里的草荒了,说家里的菜油快完了,说他吃饭嘴吧唧个不停,说他睡觉鼾声是打雷呀!他为了讨好老婆,去和老婆亲热,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他不行。后来还试过几次,都没成功。老婆倒怀疑他走乡串村的外面有了女人。他发咒没有,拿拳头打自己的脸,说:我不出去了行了吧!真的从此不做阉客。

五十三

红鱼河往东到浦渡,百里之地峰峦叠嶂,山高峡深,少有走兽,却集中了百十种鸟类,雨后天晴,这些鸟类就在林子里争鸣,奇声异调,蔚为壮观。这里的人也话多爱唱,村寨里一直流传着民歌。一九九九年,有个叫康世铭的去那里采风,在高坝乡招待所遇见了县文化馆干部刘师道也在那里收集民歌。两人谈起来,刘师道得意他发现这里民歌旋律和地理一致,山是一座座直上直下,曲调是忽高忽低,不舒缓,却欢快。内容当然多男女爱情,词里称女的是姐儿,称男的是小郎,都是女大男小。但刘师道总嫌歌词太黄,他就改编,一改编,失了味道。康世铭就不满了刘师道,晚上还住乡政府招待所,白天便独自去走村串寨。这一日进了一寨子,寨里人家门上的对联多是红纸上扣碗画出的圆圈,而仅一家写着文字。一打问,这家祖上三世都是中医郎中,到父辈以后虽都念过书,也只是上完小学就回来种庄稼了。康世铭去了那家,主人粗手大脚的,面容倒十分清秀,说起话来不说土话,极力用些新词,显得结结巴巴的。康世铭说:你就用当地话说吧,土话听着舒服。主人笑了笑,说:你城里人不要笑话呀!他放开了来说,说的非常有意思,康世铭倒记下来,把土语和新词作比较。比如吃饭和咥饭,抱孩子和携孩子,呻吟和声唤,滚开和避开,收拾和拢挂,折腾和势翻,轻狂和拧趾,蹦和跸,不舒服和不谄,蛇和缠,亲切和对近,舒服和受活,没心眼和差窍。康世铭高兴了,起身给主人敬烟,扭头见到后墙的木架上有一个鸭子,眼睛一亮,便问:那是件陶?主人说:是陶,十年前修水渠挖到个墓,墓里的。康世铭对文字感兴趣外,也喜欢古董。他走近去再看,这是一只汉代的陶鸭,上面红的白的画有图案。就说:能不能把这卖给我?主人说:行么。你们城里人咋都爱这东西,上次也是来了人,买走了一个小桌子,还要二百元买这陶鸭,我没卖。康世铭笑了笑,知道山里以前没有商业意识,城里来人看上了什么就让拿去,而后来稍有些商业意识了,都是啥都要钱,值一元的东西就要百元价。他说:一个陶鸭哪能值二百元呀,既然有人出到二百你没卖,我给你三百。主人同意了,但康世铭身上没带那么多钱,说好明日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当晚回乡政府招待所,向刘师道借了钱,第二天再来,陶鸭子身上没有了灰尘,没有了包浆,没有了色彩花纹,问这咋啦,主人说:我嫌不干净,特意给你洗了一下。康世铭大失所望,就不再买那陶鸭,问:家里还有啥老东西?主人说:泥楼上倒是有一堆旧书,你要去。泥楼是卧屋上又加了一层,柴排搭的,上下用泥涂抹了,放些杂物。康世铭上到泥楼,确实放着箩筐、纺线车子、草席、麻袋之类,而楼角是有一堆旧书,翻了翻,除了主人小时候读过的课本、作业本外,也有一些发黄破烂的书,是皇历,算卦的,看风水的,全是手抄本,其中还有一本,封面写着《秦岭草木记》,署名麻天池。康世铭在县上借阅县志时,知道民国时期的一个县长叫麻天池,记载此人不善俯仰,仕途久不得意,常写些诗文排泄郁怨。而麻天池还写过这本小册子?这小册子怎么能在这里?康世铭觉得好奇,就掏二十元钱买了。

夜里返回乡政府招待所,发现《秦岭草木记》一共三十页,只有前十二页有文字。灯下翻看了,第一页到七页的内容如下:

蕺菜,茎下部伏地,节上轮生小根,有时带紫红色,叶簿纸质,卵形或阔卵形,顶端短渐尖,基部心形,两面一般均无毛。叶柄光滑,顶端钝,有缘毛。苞片长圆或倒卵形,雄蕊长于子房,花丝为花药的三倍,蒴果。

大叶碎米荠,叶椭圆形或卵状披针形,边缘有整齐锯齿。外轮萼片淡紫或紫红。四强雄蕊,子房柱形,花柱短,长角果扁平。种子椭圆形,褐色。

诸葛菜,茎直立且仅有单一茎。下部茎生叶羽状深裂,叶茎心形,叶缘有钝齿。上部茎生叶长圆形,叶茎抱茎呈耳状。花多为蓝紫色或淡红色,花瓣三四枚,长爪,花丝白色,花药黄色,角果顶端有喙。

甘露子,根茎白色,在节上有鳞状叶及须根,顶端有念珠状肥大块茎,茎四棱,具槽,在棱及节上有平展的硬毛。叶卵圆形,先端尖,边缘有锯齿,内面贴生硬毛。花萼狭钟形,花冠粉红,下唇有紫斑,冠筒状,前面在毛环上方呈囊状膨大。小坚果卵珠形,黑褐色。地下肥大块茎,可食。

白三七,全体无毛,根状茎圆锥形,肉质肥厚。茎直立。叶三片轮生,无柄,叶片宽卵形,先端钝尖,茎部宽楔形。聚伞花序顶生,具多数花,花梗纤细,萼四片,条状披针形。

六道木,叶片菱形,卵圆状,茎部楔形或钝,缘具疏齿,两面附毛。花生于侧生短枝顶端叶腋,聚伞花序,花萼筒细长,花冠红色,狭钟形。核果。其叶含胶质,用热水浸提可形成胶冻做凉粉。

接骨木,皮灰褐色,枝条具纵棱线,奇数羽状复叶对生。聚伞圆锥花序顶生,疏散,花小,白色或黄色,花冠辐射状,具五卵形裂片,浆果黑紫色。茎皮、根皮及叶散发一种只有老鼠才能闻到的味,可头昏脑涨致死。

胡颓子,幼枝扁棱形,密披锈色鳞片,老枝鳞片脱落,黑色具光泽。草质叶长椭圆形,边缘反卷或皱波状。花生于叶腋锈色短小枝上,萼圆筒形,在子房上骤然收缩,裂片三角形,内面疏生白色星状短柔毛。果食可生食。

第八页的内容如下:

秋季红叶类的有槭树、黄栌、乌桕、红瑞木、郁李、地锦。黄叶类的有银杏、无患子、栾树、马褂木、白蜡、刺槐。橙叶类的有榉木、水杉、黄连木。紫红叶类的有榛树、柿树、卫矛。

枸树开的花不艳不香,不招蜂引蝶,但有男株和女株,自己授粉。花柱草的花蕊能从花里伸出一拃或尺余,甚至可以突然击打飞来的蜂蝶。鸭跖草是六根雄蕊,长成三个形态。曼陀罗,如果是笑着采了它的花酿酒,喝了酒会止不住地笑,如果是舞着采了花酿酒,喝了酒会手舞足蹈。天鹅花真的开花像天鹅形。金鱼尊开花真的像小金鱼。

第九页到十二页的内容如下:

草木比人更懂得生长环境。

山中可以封树封石封泉为X X侯、X X公、X X君,凡封号后,祷无不应。

山上葛条无聊地生长着,然有时被用来缚人手脚。它即使生于高山顶上,也是朝下长。

不同的草木,有着不同气流运行方向。

窗前有枣树,梢舒展又繁杂,雨后太阳下,枝条闪亮,透望去将院楼门如铁丝网住。

读懂了树,就理解某个地方的生命气理。

树的躯干、枝叶、枝间、表情,与周遭情形的选择,与时间的经历,与大地的记忆,都不是无缘由地出现。

进芒山,傍溪穿林,攀萝鸟道。

百花开荆棘之花亦开,泉水流而粪壤之水亦流。

枸杞最能结果,一株可结成千上万,其根几丈长,从没人完整地挖过。

锁阳是活血壮阳通便之不老药,数九寒天,它仍在地下生长,其地方圆一尺不会结冰。

问荆,不开花不结果,没叶,只是枝条,但极深的根须,能把土壤中的金、银、铁、铜吸收出来。寻找矿藏,往往它是依据。

竟然还有楷树和模树。

香椿称为树上熟菜,嫩芽暗红色,其味原本是驱虫的,人却以香味吃了它。

有些植物传宗接代是鸟。

树是一站在那里,就再不动,但好多树其实都是想飞,因为叶为羽状。

菟丝子会依附,有人亦是。

核桃树结果有大年小年,为了年年能挂果,需用刀刻树身一圈皮。

何首乌只发两支藤,白天里分开,一支向东另一支向西,或一支向南另一支向北。夜间,头靠头尾接尾缠绕,如胶似漆在风中微微抖动。白天吸收阳气最多,晚上阴气最重,其用药,阴阳双补。

康世铭读罢,感慨万千。回到县城,打问县上有没有麻天池的坟墓,他想去凭吊,被问人都说:没听说过。康世铭把《秦岭草木记》捐入了县档案馆。

五十四

潘溪河里石头多,但不是水冲走着石头,而是石头在送水流。上河湾的一个村叫寺儿,现在没了寺,却好看的女人多,都说这是她们前世给佛献过花。

杏开的娘最好看,最好看的才喜欢打扮,她一直有一面镜子,一有空就坐在镜子前头不动弹。三月三镇街上办庙会,婆婆要领四个儿媳妇去热闹,早早起来都洗了脸,换上新衣,三个儿媳已经到了村口了,杏开的娘还没踪影,婆婆赶回来喊她,她还在镜子前梳头,抹头油,别上了发卡,又取了发卡,插上簪子,再是系领扣,左看右看,转了一圈儿看。婆婆站在窗外了,她又用摔子扑打脚面,没土的,没灰的,还是拿湿手巾擦鞋底沿,又对着镜子照。婆婆说:镜子里有老虎,吃了你!

杏开是十九岁上嫁到了下河湾。结婚那天,一溜带串的人搬嫁妆:柜子、箱子、被子、褥子、火盆、脸盆、缝纫机、收音机、自行车、米面碗、热水壶、枕头、门帘,当然还有大镜子。唢呐一响,新郎把新娘抱走呀,母女俩都哭得梨花带雨,娘突然收住声,从怀里掏出个小圆镜给了杏开。杏开说:不是有那个大镜子吗?娘说:大镜子是在屋里照的,出门在外了身上得装个小的。

下河湾距上河湾二十里,上河湾的地势高,下河湾的河道深,岸上却是旱地,下河湾就在河湾建一条水坝,修渠往下引水。修渠的时候,杏开在工地上刁空来看娘。后来渠修好了,杏开也上有公婆下有了孩子,忙着过自己的日子,一月两月的才回一趟娘家。

二十年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杏开到了她出嫁时娘的年纪,娘却已满头银发,腿脚僵硬,还患上了气管炎,一遇风寒就咳嗽不止。好看的女人什么年龄段都有什么年龄段的好看,娘依然喜欢打扮,爱镜子。

这年收罢秋,犁过地,农闲下来,杏开蒸了一笼馍,收拾两斤红糖、一罐醪糟、一包麻花,去看娘。这一次住了五天。头一天就看到厢房门边墙缝里塞着一小团一小团娘梳下来的白头发,心里有些发酸,再看到娘的那面镜子背面起了锈,镜面上斑驳模糊,就在第二天特意去镇上重买了一面新镜子,把旧镜子扔在了院门前的垃圾里。第三天她帮娘去上坡摘花椒,黄昏时返回来,发现娘的那面旧镜子又摆在桌案上,杏开说:娘,娘,你咋把它又捡回来了?娘说:那镜子好,照着脸白。

杏开想了想,就给娘笑了,娘也在笑。那时候,门口的金桂正吐蕊,村子里都闻见了香气。 

五十五

牛站在崄畔,伸嘴去吃酸枣刺。人吃辣椒图辣哩,牛吃枣刺图扎哩,酸枣刺是牛的调料。狗卧在门道里一直在啃骨头。骨头早已成了黑棒子,狗不在乎有肉没肉,它好的就是那一股味道。东头的铁匠铺里一直在叮叮咣咣敲打,西头的弹棉花店里一直在嗡嗡嗡作响,整个后晌石坡村都在软硬相间的声音里。

石坡村之所以在白芦峪出名,就是有张家的铁匠铺和司家的弹棉花店。但是,张家看不起司家:去,有什么技术含量,棉花用手撕着也能撕蓬松!张铁匠打铁打乏了,要喝酽茶,收拾了锤子,也让儿子歇下。儿子歇下就是吹唢呐,吹出的像放屁,唾沫星子都喷出来,风一吹又落在自己脸上。儿子是个笨家伙,张铁匠抬头看到远处的梁背上过来了人,说:把那些货都挂出来!新打造的扎锨、铲锨、板镢、犁铧、齿耙、镰刀、砍刀、钢钎、撬杠以及碾滚子梿枷轴,解板的长锯,锥子夹子钩子钉子,齐齐挂了铺门两边的木架上和摆了木架前的摊位上。来人果然是买家,要挑一把牙子镢。张铁匠明明知道是羊角村的,却要问:哪个村的?回答是:羊角村的。张铁匠又说:羊角村不是也有铁匠铺吗?那人说:这不是货怕比货么!一股子大风在刮了,啥都吹起来,张铁匠吆喝着让碌碡起,起,碌碡到底没被吹起。

爷爷是铁匠,爹是铁匠,张铁匠也是打了二十年铁了,要把手艺再传下去,儿子却越来越心不在焉。他常常用钳子从炉火里夹出一疙瘩铁了,在砧子上用小锤子敲,让儿子抡起大锤子砸,敲两下,砸一下,他觉得节奏有致,叮叮咣咣着是戏台上一出戏。但后来,砸着砸着,大锤子就乱了,他呵斥:咋啦?儿子说:我瞀乱。这些年里,白芦峪里的年轻人时兴着出山进城去打工,他知道儿子受了诱惑。就骂生处的水,熟处的鬼,别上了那些人的当。强压着没有让儿子外出,而儿子要么吊个脸,要么消极怠工,嘴里嘟嘟囔囔,像个走扇子门。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三年。村子里已没了牛,连狗都没有了,来买锨、锄、镢头的越来越少,而齿耙、犁铧、钢钎、撬杠几乎无人问津。铁匠铺的炉火再不日夜通红,大锤子小锤子的敲打声,响一会儿就消停了,就是还响,也节奏大乱。而西头弹棉花店里嗡嗡声依旧。这使张铁匠恨恨不已。他问儿子:咱村你那些同学去了城里,峪里别村的那些同学也都去了城里?儿子说:就是。他说:都不种地啦?儿子说:种一年地抵不住打一月工。他告诫儿子:这不会长久的,是农民么能不种地?种地能不用农具?咱多打些铁货放着。

父子俩是打造了一批铁货,却一直堆放在柴棚里。在第四年里,一件都没卖出,铁匠铺就关门了。没了铁打,张铁匠腰却疼起来,脾气也比以前坏。儿子每天一早往镇上跑,天黑才回来,说县政府在发展旅游产业,镇街都开始改造老铺面房了,他和人正谋划着做些生意。张铁匠在骂儿子:放着家传的手艺,做什么生意!腰疼得站不住,睡在躺椅上了,还在骂。

儿子再也不怕爹骂了,先是出去偶尔夜不归宿,后来就十天半月不回来。终于回来了,却让爹打造一批铁叉。张铁匠问:做铁叉干啥?儿子说:在河滩淤泥里叉鳖呀。现在一只鳖在城里卖五十元,在镇街饭馆里也卖十几元。游客要是亲自去河滩体验叉鳖,叉上叉不上,按时间收费,一小时四十元。张铁匠说:还有这事?他就打造起了铁叉。打铁叉是小活,用不着儿子抡大锤子,他一个人能干,干着腰也不疼了。他打造了四十个铁叉,儿子和他一手交钱一手拿货。不久,儿子又定新货了:你打钉子,能打多少我就收多少。告诉是他们在临河岸上修三千米长廊,全用木头,钉子的需求量很大。张铁匠再生炉火,开始打造钉子,叮叮当,叮叮当,白天打,夜里还点了灯打。这天下雨,铁匠铺外边的场子上积了水,雨还下着,水面上的雨脚像无数的钉子在跳跃,张铁匠突然就不打了。他耷拉着脑袋坐在里间屋去吃烟,里间屋黑咕隆咚,他就想在黑暗里,不愿见外人,自己也见不得自己。儿子回来了,还领着一个人。儿子给爹介绍这是他的合伙人,张铁匠看了一眼,没搭理。儿子问爹生谁的气了,张铁匠说他生他的气。儿子说他们是来收货的,看到的筐子里怎么只有那么一些钉子?张铁匠说:不打啦!那合伙人说:咋不打啦?我们急需要的,货款都带来了。张铁匠说:丢先人哩,我这么大的铁匠,就打这些小零碎?咹?咹?他摊开手,脸色十分难看。合伙人却嘿嘿地笑,在说:这有啥呀老爷子,发明了火药还不是做鞭炮吗,恐龙那么大的,现在挖出来的恐龙蛋不也是拳头那么小?只要能赚钱,打啥还不一样啊!张铁匠一下子火了,扑过来要打人呀,儿子忙喊:爹,爹!张铁匠并没有去打合伙人,一脚却把火炉蹬倒,又一脚把淬火的水桶蹬倒。地上的红炭在水里嗞嗞冒烟,他老牛一样地呜呜,哭鼻子流眼泪。

张铁匠到山上去看父亲和爷爷。父亲是一个墓堆子,爷爷是一个墓堆子。在墓堆前蹴了一整晌,站起来往远处看,能看到白芦峪河,白芦峪河是一条线。那线的拐弯处是镇街,更远更远的云外是县城省城吧。他一步一步再下山回铁匠铺,拿了挂在墙上的唢呐,这是儿子的唢呐他不会吹,开口唱起小时候学会的山谣,唱得不沾弦。西头弹棉花店里好像还有嗡嗡响,也已经不是火把燎着蜂巢漫天轰鸣,而蚊子似的,声愈来愈细,愈来愈小。

五十六

洛水流过阳虚山、页山、元扈山、望沟和鹿鸣谷,这一带相传是仓颉造字地,但没有任何遗迹。两岸岔壑崖砭,路瘦田薄,稀稀拉拉的村寨,有大到千户的,也有小到三家五家。山民出入,不论冬夏,头上多缠布巾,带了竹笼,有东西装东西背着,没有东西空笼还背着。他们或许就不知道仓颉,或许有知道的,也就觉得那只是传说,与自己无关,好比空气是多么重要,无时无刻不在呼吸,但没有生病的时候,这一切都不存在似的。他们世世代代在田地劳作,土里有什么颜色,豆子也有什么颜色,身上流多少汗珠,麦子也有多少颗粒。生命变成了日子,日子里他们就知道了天是有晴有阴,忽冷忽热。知道了黑夜里看不清东西,太阳也不能直视。知道了月亮里的暗斑那是吴刚在砍桂树,砍一斧子,树又长合,吴刚总是砍不断桂树。知道了星星数不清的,一遍和一遍数目不同。于是,要么喝酒,常常是闭门轰饮,不醉倒几个,席不得散。要么聚堆儿,哭呀笑呀,争吵、咒骂、呻吟、叹息、说是非,众声喧哗,如黄昏荨麻地里的麻花,如夏天的白雨经过了沙滩,只有启山上的大钟一响,才得以消失。

这钟声是由启山上的仓颉书院响起的。

启山在群山众峰间并不高,但它是土山,浑圆如馒头,山顶上一片若木树林,一年四季红叶不落。书院就在树林子里,虽然建校仅十年历史,师生已超过五千。钟在上课或下课时敲动,声闻于天,提醒了一个一个村寨人的耳朵,他们这才意识到启山上有学院,书院是以仓颉命名的,自己的孩子就是在那里求学。

这些学生,当然没有像仓颉那样长着四个眼睛,而每一个却如从父母的蛹里出来的蝶或蝉,是秦岭的精灵。想象不来仓颉造字时如何“天雨粟,鬼夜哭”,可学生们在仓颉创造的文字里,努力学习,天天向上,犹有所待。

这其中有个叫立水的,家住在元扈山上,父亲是瞎子,母亲是哑巴,他却生得棱角崭然,平和沉静,时常冥想。学习三年,哲学、文学、音乐、美术,求知的欲望如同筷子,见什么饭菜都要品尝。待到也能“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他头顶上时不时飕飕有凉气,如同烟囱冒烟,又如同门缝里钻风。他似乎理解了这个世界永远在变化着,人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似乎理解了流动中必定有的东西,大河流过,逝者如斯,而孔子在岸。似乎理解了风是空气的不平衡。似乎理解了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似乎理解了无法分割水和火焰。似乎明白了上天无言,百鬼狰狞。似乎理解了与神的沟通联系方式就是自己的风格。似乎理解了现实往往是一堆生命的垃圾。似乎理解了未来的日子里,人类和非人类同居。似乎理解了秦岭的庞大、雍容,过去是秦岭,现在是秦岭,将来还是秦岭。似乎理解了父亲的瞎、母亲的哑再也无药可医。

立水的脑子里像煮沸的滚水,咕咕嘟嘟,那些时宜或不时宜的全都冒泡和蒸发热气,有了各种色彩、各种声音、无数的翅膀。一切都在似乎着似乎着,在他后来热衷起了写文章,自信而又刻苦地要在仓颉创造的文字中写出最好的句子,但一次又一次地于大钟响过的寂静里,他似乎理解了自己的理解只是似乎。他于是坐在秦岭的启山上,望着远远近近如海涛一样的秦岭,成了一棵若木、一块石头,直到大钟再来一次轰鸣。